閱讀精神分析理論時,若然採取一種視為真理而不假批判的態度,此立場的本質便無異於信奉宗教。相隔近百年後,現行的精神分析學說已不復當年創始者佛洛伊德的原初樣貌,許多爾後的精神分析學家批判古典精神分析理論的限制或不足,做出不等幅度的修正或擴充。此重建精神分析學說的運動中,正貼切展現出作為科學本質的特點:批判與懷疑。在探討精神分析究竟是科學或偽科學此難解的議題之時,必須要將此學說演變修正的歷程納入其中,否則便失之公允。
這種立場不應僅限於對精神分析理論的閱讀,而應擴及對所有自然或社會科學領域的理論,無論其主流或知名與否。然而,我也不推崇無所立基的懷疑,亦即在未能深入掌握理論創建者的企圖與學說時,便採取一種全面性的懷疑與否定態度。誠然,學者可能會這樣說:一個好的理論必須能經過長時間嚴格的科學檢證(例如:能導出可予驗證的假設或命題、能透過客觀〔或相對主觀〕方法驗證、驗證過程清楚說明、能重複被不同的個人或在不同場域中驗證),不良的理論便會被此嚴密的機制淘汰,而現行的主流理論則是能通過此一考驗者。基於此,某些理論之所以無須理會,或可不假思索地全然懷疑,是奠基於先前長期科學活動使然。然而,一個理論之所以留存或淘汰,摻雜許多科學內部、社會外部與機運的因素,明顯非僅止於前述的天真線性邏輯。例如,台灣近年來的精神分析復辟運動,難道是因為精神分析近年開始取得科學地位之賜嗎?一群受英倫精神分析重鎮Tavistock Clinic感召的精神分析實務者的積極推動?或是台灣精神醫療或心理衛生界求知若渴?顯然並不如此單純。
近幾十年來,學界或媒體定期報導精神分析已死的聳動消息,其實此中最無可爭議的是佛洛伊德已死:他1938年逝世於倫敦。此種陳腔濫調意義殊為有限,某種理論已死的報導本質上等同於某項科學創見或發明的報導,像是發明消除負面記憶的藥物等。這是媒體的一貫操作手法,卻無法反映〔科學〕理論真實的興衰歷程。在臨床精神醫療的領域中,近年來已有不少脫胎於精神分析知識基底的治療取向,在某些精神疾病的療效上,取得不亞於或超越具堅實證據基礎的認知行為治療的證據,像是DSM-IV(美國的精神診斷系統)第二軸的邊緣性人格疾患。這類發現對精神分析學說實具重要的戰略意義,因長久以來,精神分析治療常受制於苦無可靠的療效證據能與他種取向抗衡,現在,似乎精神分析重振旗鼓的時機到了。然而,精神分析是否需仰仗功利的證據方能存活,過往經驗已顯現並不必然。在我來看來,做為心理治療濫觴的精神分析,永遠不可能消失。我們也很難想像一個沒有精神分析的心理治療領域,就像是沒有母親的孩子。
這類療效證據的另層意涵是,對精神分析理論的再閱讀。台大外文系的沈志中曾提到,雖然他持續開授佛洛伊德與拉康的課程,但他不認為精神分析是對的,最重要的是教授一種閱讀精神分析思想的方式。我也認同這種態度,精神分析作為一種不斷存續繁殖的學說,即便全然錯誤,本身也是觀察科學理論演變的一個絕佳素材。然而,作為一個想要學習人類心智奧秘理論的個人而言,直觀的想,如果這個理論真的全然錯誤?那有任何學習的必要嗎?為何要將時間耗費在學習一個被證明錯誤的理論上?尤其是,倘若現在已經存在不少相對正確可供學習的的人類心智理論。
我認為,實情在於目前要論斷精神分析理論之對錯仍非易舉。從科學立場觀之,一個尚未被否證推翻的理論不能稱之為錯誤的理論,充其量僅能稱之為「尚未驗證之理論」或「尚未取得效力之理論」,而此處的否證、驗證亦需仔細斟酌。在判斷精神分析理論之效力時,應該仔細回顧至今否證與支持精神分析理論的證據。然而這便回到科學哲學上的可否證性(falsifiability)議題:一個理論或假說,必須在原則上能演繹出可被經驗證據所否證的命題。許多學者常以精神分析理論本身無法被否證來表述其是偽科學,如果實際行為與預測不符,按理應當否證這一假說,但精神分析理論往往可提出另一解釋。因此,Popper認為精神分析理論的限制在於沒有可認知的人類行為會和它們牴觸,因此全然不可否證,它們像是神話,但可能成為未來可否證的心理科學之一部分。此外,要否證精神分析理論的另一困難是概念的模糊晦澀,以佛洛伊德為例,其前後期對無意識、超我、生之本能的界定便有不同,拉康提出的欲望、意符鏈、大寫他者更為難懂。重點不在這些心理建構是否可被直接觀察,因多數心理學或物理科學的建構亦無法肉眼觀察,然而,能否清楚說明並提出適當的操作界定或許是(倘若)精神分析欲與科學靠攏的必要戰略。
精神分析理論的另一瓶頸是研究方法的侷限,大多倚賴個案研究或分析師的深度觀察,而少借重其他心理學或認知科學領域的新穎技術,然而(弔詭的是),這卻也是它對人類心智的卓越貢獻。這可見於國外知名的精神分析期刊出版的論文,不斷提出對人類心智的精湛探索與豐富創見。鑑於人類心智的幽微複雜,精神分析的優勢便在於其對心智源源不絕的細膩觀察與創意,這是學院派心理學或認知科學所無法比擬的。事實上,精神分析學說的許多古典論點,如人類的行為受到無意識因素決定、對焦慮採用防禦機轉、或移情現象等,均在這幾十年來受到認知心理學或腦科學的支持。雖然也需留意的是,往往後者的研究常簡化了精神分析的理論,而僅想找出精神分析所論述的心智現象或心智結構之腦部區位。這種做法絕非精神分析學者所樂見,畢竟這種素樸化約式的研究不見得助於心智現象的探索,有時反倒可能成為一種阻力—一種自以為已能掌握人類心智全貌的自戀幻想。
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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